请挽救艺术家 给画院副院长信

我正是从以上的意义去鉴别艺术家的。我有我的原则,坚定不移。技术方面的眼障顷刻坍塌,我不相信我自己莫辨真伪。我也许是一个低能儿,但我不能不忠于一种质朴的真理。于是,我只能毫无顾忌地向您进言:请您将世俗的一切偏见抛到一边,做一次勇敢的人,伸出双手去迎接一个有灿烂前程的人。

但这个问题连杨阳自己也回答不了。他至今闹不明白经理为什么那么恨他,处心积虑地要折磨他。最近经理又有了对付杨阳的新点子,就是让他专门负责打扫场子——广告画让邻近一个工厂宣传科的人画。这使杨阳不能容忍,与经理大吵了一架,接着病了好多天。杨阳在那个区里不用说是最厉害的画家了,这会儿却连画广告的资格也没有,这种侮辱太过分了。

世界上有什么还会比艺术更好地体现生命的冲动和力量;有什么比艺术还会更贴近生命的本色和原力?

您如能调他去画院,他的生活将发生重要转折,也许一生都难以再有比这个更好的机会。说起来太可惜,七七年刚刚恢复高考制度时他只差一点没考进省艺术学院,但他的成绩可以上中专艺校。一位美术老师看过他的画,断言这个杨阳肯定是艺术学院的料子,不要贪眼前小利进一所中专。杨阳于是放弃了一个机会。后来当然艺术学院没有考上,原因与上次相同,文化课的分数偏低。

谁来鉴别他呢?让汹涌而过的人群去携走他吗?不,他们会自然地淘汰他,认为他是一个在未来的路途上连累别人的人。他站在那儿,极度孱弱,赤手空拳。可他对于人间的困苦特别敏感,见了悲伤和不平就会唱一曲抚慰的歌、抗争的歌。他纯洁无瑕,一辈子也不会饮酒。几乎所有的空余时光都被他牢牢地抓住了,他在那时刻里倾听天籁。您是个艺术家,我们的友谊也许很独特。我差不多等于手扯手地将他引到了您的面前。

不过我很快会直言不讳地问一句:对于一个艺术家、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艺术家,在他获得巨大成功的诸多因素中,属于技术方面的东西到底有多少?不错,您会说一个人在技巧上的磨炼也许要花费一生的心血——但最终决定他是不是一个艺术家的,恰恰还不是这一切。决定的东西在于他是不是一个独特的生命。生活会自然地赋予这个生命很多很多,这个生命于是就成长起来了。反过来,一个人只要接受刻苦的严格的训练,常常都会具有圆熟的技艺。而以技艺相传的,只会是一种行当,或叫做一种职业。而艺术,我的天,你能叫她是“职业”吗?

他可以区别于您所看到的一切人。而这之前也许您很少见过这样的情景。不是吗,生活中那么多人,人流汹涌,面孔陌生,但您会漠然地一眼扫过。他们身上缺少真正能够触动您的一点什么。这就是说他们太平淡了,似曾相识,缺乏更深层的陌生感。您没有感受到更具体的一个人,这个人是从土地上生发出来的,带着丰富的汁水,欣欣向荣,而绝不是一个干枯的标本。他的任何像植物身上的茸毛和枝蔓都没被修削,完整无缺。他没有被打扮、被修饰,与身边的那一群无法调和混淆——您一眼就记住了他。

这就是那个老太婆的故事。有些人年纪不是特别大,心态与她却差不多。他憎恨一切比他鲜活的、真切的、生动的东西。任何东西以任何方式展示出美丽的姿态,都要引起他的刻骨嫉恨。要与他平安相处,也许只有装出一副临近死亡、畏畏缩缩、垂头丧气的样子。他不承认生命的规律,也不知道自己的来历,想像金石那样的刚劲不朽。他是世上最愚蠢的人,却要用这种愚蠢的刻度去统一一切。人类不能没有歌唱,就像绿色中必然要绽开鲜花一样。有些人喜欢寂死无声的世界,这样他的嚎叫才会显得惊天动地。你要让那样的人震怒是十分容易的,也是自然而然的。你的血液只要是鲜红的、滚烫的,只要还在奔流,他就不会容忍。这种恨看起来像是无缘无故的,但这种恨恰是最为可怕的。我之所以找不出经理与杨阳矛盾的缘由,其原因就在这里。为了什么事情闹到了势不两立、一个偏要将另一个制伏制死呢?谁也说不上来。

(本章未完)

一个真实具体的年轻人站在了您的面前,让人不敢正视。

原谅我的冲动。也大概说了不少大而无当的话。不过那是我心中的谏言。现在我想,为了能把他尽快地调出那个荆棘窝,您只要让他进画院就行。您看一个画院中有多少杂七杂八的事情?他做什么都可以。

您看了他的作品也许会拒绝他。那样可真是太悲惨了。拒绝过他的所谓艺术家已经不止一个了,但愿您可不要去凑热闹。您拒绝他的理由我会想得出,那就是您会认为他的技巧尚不圆熟。如果是这样,我将无言以对。

如果一开始就调来搞专业,恐怕周围会议论的,反而行不通。我们这儿的画院有一个门市部,经营书画纸砚,工作人员都是从待业青年中招来的,大多是女孩子。您那个画院是否有类似的地方?如有,杨阳去卖书画也很好。他在业余时间会学习画画。您是搞国画的,但在艺术上一定也会给杨阳很多帮助。

当然,我明白一个接受单位总要关心这一类问题的。不能糊糊涂涂地调一个人来。

对于一个艺术家,他不能容忍从职业的角度去理解他的工作,因为那样就包含了一种侮辱。而这一切正是别人所不能理会的。

您对杨阳很感兴趣,这使我获得了某种安慰。您问他与影院经理如何酿成了这样深的矛盾,我却无法使您得到满意的回答。我的另一个朋友也问过这个问题,并亲自去看过,同样没有结果。您怎么也对这个问题感兴趣呢?我又怎么回答您呢?

我曾多次研究过他们之间的症结在哪里,但都搞不明白。我现在只能假设经理这个人有一种折磨人的癖好,是个虐待狂。不折磨别人,他就无法平静自己。我曾经听人说过乡间有一个狠毒的老太太,一生富贵,晚年令人咋舌。在告别人世前的五六年里,她残酷地蹂躏身边的人。她可以一夜一夜不睡觉,监督跪着的使女,让她头上顶个瓷碗。她发疯似的指使四周的一切,让整个大院里的人像热锅上的蚂蚁那样奔波,别人不准大声说话,不准笑,连脚踏地都不准发出咚咚的声音。离她十几丈远的一个长工夜里打呼噜,她让人把他赶紧扼死——人们把长工偷偷赶跑,回来禀报说已经埋掉了,她这才舒了一口气。她要喝鸡汤,但不准许别人宰鸡,而是让人把鸡缚了翅膀和双腿递给她,由她亲自拧断鸡的脖子。她离开人世的最后一刻也该记上一笔,因为这是绝无先例的。她大口呼气,眼看就不行了,儿媳抱着孩子说:“快哭奶奶!”小孙子伏在一张松弛的老手上,这只老手抖着,却越收越紧,死死攥住了一只嫩嫩的小胳膊。小孙子疼得大哭,老手还是不松。一家人吓得喊起来,好不容易才把她的手扳开,见她已经过去了。再看小孙子的胳膊,留着深深的指印,有好几处流出了血。

我的判断愿意迎接一千个大艺术家的挑剔,甚至愿意等候你我都难以亲睹的时间的考验。是的,他是一个注定了要把自己的一辈子交给艺术的人,是在人丛中闪闪发光的一个人物,一个只需用肉眼就可以鉴别出来的艺术家。

也许您对我的推荐和请求感到有些荒唐。您接着会原谅地一笑,因为我是您的朋友,还是一个门外汉。不过我拒绝您的宽容和谅解,因为我要更固执地坚持说:他是一个艺术家。

有个事情倒值得告诉您:杨阳在中学时曾参加过一次地区级画展,中央美院的一位教授看过他的画,说杨阳的天赋极高。他现在仍与教授有通信关系。

他的境况简直令人不能相信,可以说是步履维艰。他像很多艺术家一样,无法维护自己正常的生活。我想这方面的缘由您会理解。现在需要您做的是扶持他一把,尽可能地把他迎接出来。我想他在您的身边会工作得很好,您四周的人也较能接受他,因为大家都在搞艺术。在这个世界上,我想他是最适宜于栽培在您这样的花盆里,如果他在您这里也不能落脚,那真是令人悲哀。正像很多后来被公认的艺术家们一样,他现在还刚刚开始,一无所有,您当然要去看他的画,那是他的作品。您看吧,您可能一下子喜欢上了。不过他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。您见了这个随便的、有几分拖沓的小伙子,见了他的忧郁的眼神、薄薄的缺少血色的嘴唇、说话时有些颤动的嘴角,您会感到一阵隐隐的震动。

您来鉴别他吧。

写到这儿我想与您讨论更多的问题。比如说,为什么有人虽然也享受着艺术成果,但却常常对真正的艺术家表现出莫名的怨艾?这种怨艾甚至滋长蔓延,演变

原单位放他走也是一个问题,这方面我正找人帮忙。他们不放他走主要是想捉弄他,让他精疲力竭,而绝不是喜欢他赏识他。这种勒索当然令人无比愤怒,不过我相信不会持久的。我正设法通过一个局长去解围,如果奏效,他就可以调出来了。因而找一个好的接收单位就变得迫切了。他如果再调到一个类似影院那样的地方就彻底毁掉了。

加载中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