请挽救艺术家 远行之嘱

不知由于气愤还是怎么,我的身上有些颤抖。父亲死了,他的坟就在林子里,我每一次进林子都小心地绕开它。他生前走遍了半个中国,关于他的一生我敢说永远都是个秘密。这个世界上除了母亲说他是个好人,所有人都肯定他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。他被指定为最危险、最丑恶、最反动的一个男人。他受尽了折磨之后也就死去了。然而他生前是家庭中的暴君,别人折磨他,他就折磨妻子和孩子。就因为他的缘故,我们被人从城里驱赶出来;但任何一个像样的村庄都不允许我们去居住,最后只能住在林子里,由林子边上的一个村庄负责惩罚我们。妈妈、姐姐和我受尽了屈辱,我身上带着别人留给的伤疤,也带着父亲击打的印痕。我身上疤痕累累……我用乞求的目光逼视着姐姐,那意思她当然会明白:让我忘掉他吧,让我轻松地上路吧!

姐姐看了一眼背囊说:“你真要走了,以前想都不敢想。可是你也该走了。父亲离家的时候比你小得多,他走得格外艰难。父亲看不到他的儿子离家了……”

“我把他的那本诗抄了一份放在你的背囊里,你在路上不要丢了。到了你不喜欢的时候,你就寄给我——我不敢说你一辈子都会喜欢他的诗……”姐姐很平静地说。

姐姐仍然很严肃。她说:“你要有一个人走下去的决心。我说过,不会有什么伴儿和你一同走到底的。抱怨也没有用。翻山过河,还有,一个人走到大沙漠上……”

“但是,”我有些急促地说下去,“但是我也跟你学会了理解事物的方法呀,比如说我今后遇到了什么难题,就会想起你是怎么解决的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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姐姐的声音压得很低,完全是一种告别的语气。

深秋的凉气涌进来,姐姐又把窗扇合上一半。

我点点头:“记住了。不过你的诗我也一起带上吧,你知道我喜欢。”

“没有水,没有绿草,连绊脚的荆棘都没有。如果你走不对方向,就会倒下去……一个人不怕高山大河,就怕沙漠。”

我不吱声了。我多么想见一见诗人再走。可是那要等到冬天……记得他

姐姐盯着我。我明白她要说什么:你忘得掉吗?!

姐姐的话让我回忆起那个可怕的夜晚。我也记得妈妈的话,但我不会相信父亲。我摇了摇头。那个晚上,村子里专门管理坏人的瘦筋领了一帮真枪实弹的民兵游动在林子里。他们在暗中监视我们,怕我们在一个人垂死挣扎的时刻做出什么。父亲死了,母亲哭着,用手使劲捂着嘴——瘦筋不允许这个屋子传出哭的声音。我真害怕想那个夜晚。我说:

“这也怪我。我总是让你这样、那样。本来这片林子里只有我们一家居住,你活动的地方很大,应该从小磨炼出很强的生活能力。你很小就会爬树;八岁那年你敢一个人游到大海里面……这当然都是能力。不过一个人最重要的能力还是主见,是判断事情。可惜你从小跟我在一起,我替你做出的判断太多了。”

“我觉得父亲说的不是醉话。记得他临死的那个晚上吗?他躺在床上,嘴里吐着白沫,咕哝了些什么谁也听不清。妈妈伏在床上,极力想听懂什么……爸爸就这样和妈妈挨得紧紧的去世了。我叫着爸爸,问妈妈他临死说了什么。妈妈的眼泪掉下来,用手擦去说:‘你爸爸说,他是个“老红军”。’”

“明天你要赶路,早些睡吧。要说的话是说不完的,睡吧。”

父亲喝醉了酒就让我们那样叫他。有一次我不叫,我说:“不,你不是‘老红军’,你是……”他一巴掌把我打得鼻子冒血。后来姐姐为了我,一声连一声喊起了“老红军”——父亲,他眯上了血红的眼睛,哈哈大笑着骑在一个白木凳上,一手握着酒瓶。那会儿我还卧在草地上,血溅了手上、衣服上……我闭了闭眼睛。

“让我们谈点别的吧,谈……就谈那个诗人。”

“姐姐,我在车上打瞌睡吧……让我待在你屋里谈下去吧,不然我在路上会后悔的。”

那个诗人是姐姐的同学,他在那座小城里时爱着姐姐,后来就跑到林子里来。他的一条腿不知何时受过伤,一拐一拐的。由于他老在林子里出没,瘦筋认定他是海中泅上来的特务,就率领民兵包围了林子。诗人在突围中与一个持刀人搏斗,把对方伤了,被判为无期徒刑。姐姐这几年几乎将所有时间都花在他的身上,为他辩护上诉,终于使诗人减刑。诗人已经在狱中度过了六年。我最后一次见到他,记住了那双有些深陷的大眼睛和坚硬的方额。关于他的回忆能带来特殊的温暖,我相信在最艰难的时刻,我和姐姐都是靠思念这个人才获得一点希望和安慰。

“你路上常常是一个人。会有人和你结伴,不过大多数时间还是你一个人。要想到一个人走路的难处。你最好记住,今后是一个人了……”

姐姐突然说:“我现在倒想,他真是一个老红军。”

我忍住了什么,但后来还是打断她的话:“姐姐,我求你不要再提父亲了。你知道我恨他。”

“我带了指南针呢。”

姐姐的脸红了一下。她点点头:“他这个冬天就回来了。他的刑期满了。真不知道他这会儿成了什么样子。”

姐姐是对的。我记得自己任何时候都习惯于求助她。比如小时候路口上有一个马蜂窝,马蜂老要蜇我。那时姐姐已经从省城的一所师范学校毕业了,因为受爸爸的事情牵连而暂时待在林子里。我问姐姐马蜂窝怎么办?她说可以用火把燎——以后我对付马蜂也就永远使用火把了。我笑了。

“他一出狱就会跑到林子里的。一定会的。我真想他,一闭眼睛就能想出他的模样。”我这样说着,完全为了让姐姐高兴。但我说的是实话。

我摇摇头。真不想离开这张书桌,不想离开姐姐的小房间。我明天就要走了,离开姐姐,去开始一个人的长途跋涉。我害怕这一天,又渴望着这一天的到来。我是姐姐带大的,她比我大十多岁。几天来她帮我打点行装,说了那么多的话。我多么珍惜远行前这最后一个夜晚。我又一次摇头:

我的背囊放在一边,它可真是够大的了。那里面有一把锋利的半长刀。她帮我整了背囊,但我偷偷加进了这个东西。我不告诉她,因为怕她因此而增加忧虑。东西太多了,我想扔下一些,姐姐不同意。她说天气快冷了,不久你就要把棉衣服穿在身上,路上天气又会渐渐转暖,那时候就可以扔掉棉衣,行装也就轻松了。我看看背囊,舔了舔嘴唇。我准备明天在车上时将刀子翻找出来,放在易取的地方。背囊里还有一些姐姐不知道的小东西,我必须带上它们;也许依靠了它们,我才能更好地走完我的旅程。

“它不值得带,什么多余的东西都不能背着上路……你以后如果在一个地方住久了,就要来信,我把他和我的新诗一块儿寄给你。”

她看看窗子,没有说话。

“那真可怕。”

我低下头去。

姐姐沉默了一会儿说:“不管怎么说,父亲是个走过千山万水的人——他走过了,而你才刚刚开始。他的后半截路全在林子里了,我们扳开树棵和茅草,找找他的脚印,这也许是应该的。他生前绝对不许我和妈妈追问他的历史,可是他高兴了,比如喝了酒,自己就会讲。有些话我永远也听不明白,问妈妈,妈妈也不知道。他的话让我搞不懂。他后来让我们跟他叫‘老红军’,非这样叫不可。”

窗外漆黑一片,也许是树木和云彩遮挡了,看不到星光。夜静极了,一片小树叶落在地上也听得见。这样的夜晚由于有了姐姐而变得温暖和安逸了,以后的夜晚呢?真不敢想象。我十九岁了,实实在在的一个男子汉,即将开始我的远行了。这样的远行每一个人都有的。在漫漫的路途中,我不知道将会遇到些什么,但肯定有坦途也有凶险。姐姐对我不放心是自然而然的。她看着我长高了,如今又要亲手送我去远方。我将在路上花掉很多年的时光,这些年里,我将永远记住你的声音。

姐姐的手按在桌上,眼睛闪了一下:“毛病就出在这儿。今后面对那个难题的只是你了。你不妨忘掉我——重新想出自己的办法。我的经验只能给你辅助,只能这样。”

我猛地站起来:“胡说!他到过陕北吗?他长征过吗?没有!可你……你怎么了姐姐?”

“知道。我这几天没提父亲一个字。可是我还要跟你说父亲,我要说,只跟你说一次。因为我想来想去,还是不能把话藏在心里。你知道我跟你一样恨他,不过上路之前不跟你好好谈谈父亲,我会难过……我们都把父亲藏在心里,今天晚上让我们说出来好了。”

“走长途的人都带了。但愿它能帮你。不过你可别全指望它呀。不知怎么,我多少有些害怕它,害怕它耽误了赶路的人。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……”她撩了一下头发,嫌有些闷热似的打开了窗子。

我说:“我不怕什么。我担心的是遇到情况想不出好主意。你也说过,我是个没有主心骨的人,这是我最大的弱点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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