请挽救艺术家 附 一地草芒露珠灿

可是进入文学写作后又会发现,作品远远不是“通过什么说明什么”这么简单,它要表达的问题好像更多,说明的方式也更复杂。只是由于整个社会的大教育,从小学到大学的作文课,才使人不知不觉或不同程度地陷入了简单化,把文学特别是散文和小说、诗的写作与阅读,都等同于议论文。

一个人有效的创造时间不过四五十年,只做纸上事业有些可惜。这里说一下诗人艾略特传记里写到的一些事情。他是现代诗坛的代表人物,离今天的人比较近。一般人都知道艾略特是个了不起的现代诗的开创者,但不一定知道具体的生活细节。艾略特特别喜欢猫,见了猫就挪不动腿,抚摸它,端详它。他给猫写了许多诗,美国百老汇一票难求的《猫》剧就是根据他的诗改编的。从他写猫的诗中可见,这是一个多么幽默丰富的人。这样一个人日常做什么?特别枯燥的工作,在银行里管理国外金融,每天填报表,跟浪漫的诗意相去甚远。他还写小说,戏剧作品也不少。就是这样一个人,日常生活既平凡又忙碌。

在一些地区,作家们因为历史的或多方面的原因,不得不调整生存与工作的方式,进一步把自己界定为专门家和手艺人。

人们最初受到的写作训练和养成的文章欣赏习惯,再加上整个社会教育的影响,在某些观念方面造成了模糊不清的后果。比如说“诗言志”,对这个说法从不怀疑,但对“志”的形态与方式却不曾追问。我们小时候作文常常要有个主题,要分析主题思想,即“通过什么说明什么”,最后的“结论”等,这样一套逻辑关系。这差不多形成了写作与阅读的通识。

一次写作是这样展开的:开始的时候要想一下即将涉猎的对象,一些愤怒和爱,冲动,或明或暗的理念等等。这些东西会牵引一支笔。但是如果一直被它们所牵制,目光也就浅近了,视野也就狭窄了。比如写一片林子,里面发生了好多事情,有许多故事,讲述者却将注意力集中在一个方向,目无旁视。因为直奔简单而显豁的目标,一路匆促中也就忘记了一旁的小鸟,当然也产生不了那种毛茸茸的爱,没有特异的安慰和感受。没有时间研究这种小生灵,不会在意它的忧郁,更看不到两旁树叶水滴闪烁,一地草芒露珠灿灿。

敏感多情

谦卑

可是稍稍退开来看,有一些专门家却并非一定要钻入专业螺壳之中。在螺壳里的也会是二流人物。以文学而论,写作者大部分由于智力、立场、观念诸问题,把精力与兴趣局限在写作之内,甚至局限在某一个体裁之内。

一度被很多人追随的肤浅文字要褪色是很快的,虽然不能简单地说它们吸引的全是乌合之众,但这一部分人真的没有记忆和诠释能力,他们无法将自己喜欢的文字转达和扩大,更不能创造性地转化和想象。他们驾驭不了这个过程。所以只是很短的时间,那些作品的“轰动”就消散了。

有的写作者满足于考虑主题思想,并以故事和人物去表达它。这样的写作在一般读者中也许颇受欢迎,但这不会是好的文学作品。这里犯了简化的错误:把审美简化为说明,把诗意简化为问答。也正因为简单才容易得到呼应,还可能在短时间内风行。但这一切都不会持久,因为它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诗,最终不会拥有大读者。而只有大读者才是诗的阐释者、记录者和保有者。

杰出的专业人士敬业而娴熟,最终成为大匠,令人尊敬和钦佩。我们许久没有看到一个超绝的专门家了,所以对高度娴熟的职业人士无一例外地顶礼膜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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杰出的作家只面对细微而敏慧的读者,他们自己就像一架词语的粉碎机。

这对有些人而言是自然而然的,对另一些人来说就是不可思议的。一个人专注于写小说,别的不管,一辈子吃定了编故事这种手艺。好像这个专业只要进入、撑开,里面是很宽大的,像跑马场那么开阔。殊不知退远一些看,它就小如口袋了,而且不透气。

词语粉碎机

强烈的道德感对作家至关重要,它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作品的力量和价值。但可惜的是,在压倒一切的抨击与谴责中,在巨大的道德激情的缝隙中,我们甚至看不到一棵植物,听不到一声鸟鸣。这样的世界是令人怀疑的。我们知道如果是一个正常的人,一棵树也会让他感动。

庄子说:举世誉之而不加劝,举世非之而不加沮。意思是大家都赞扬你的时候,你也不必过多地肯定自己,大家都责难你,你也不必过多沮丧。每一次写作都是一次开始,旧的问题解决了,新的问题还会出现,不停地写,就得不停地解决问题。一个生命如此朴实,就会少受外在因素的影响,独立思考。一般来说获得了像艾略特那样高的世俗地位,那样大的荣誉,再怀疑自己就不好理解了。但这是真正的诗人,很自我,很朴素。

即便是多多少少地以对待论文的方式来对待文学作品,都是一种损害,形成理解和诠释的误区。百分之九十以上的虚构作品,作者的关怀比评论者预料的要开阔许多、复杂许多。作品不仅不是“通过什么说明了什么”,而且很多时候连作者自己都难以讲清,因为那是一个浑茫的、难以把握的世界,通常把这个世界叫“意境”。当然,也许用这两个字去表述还远远不够,这里只可以感悟。一个文学家用语言去表达根本没法言说的那一团感知是多么困难,所以他们会试着把词语“粉碎”。如果把语言、文字、词汇各标出不同的长度和体积,那么它们用来表达最复杂最纤细的感悟世界时,还嫌太大、太长、太粗。有些极细微处,它们的体量无法通过,因而难以运行。所有的字和词、概念,都有固定的长度和规模,为了进入极细微的局部,杰出的文学家只好把固有的词语粉碎,变成屑末,以便用来表达(修筑)无比细腻的感受世界。

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作家其实也带有一切好的劳动者的特征,总是能够直面自己的工作,是一个全面发展的、真实的、认真生活的人。这样的人无论做什么事,都有可能是最好的。他在劳动面前是谦卑的,因为他会把探究真理看得高于一切,在人生的各个方面都是这个态度。当他在某个领域获得了荣誉的时候,

昨夜花香逼人,梦中微笑;偶尔失眠的烦恼,顽皮和等待,一切都发生在进入林子之前。悉数记下这些可能过于分散了,不过要看一个人的能力,一个人的把握力。常常担心这是一种浪费,是耽搁,是分散精力和不务正业。有人认为把所有“琐屑”都写上,哪里还有时间和空间去表达最重要的东西,如恨和爱。且不说这些是否“最重要”,单说过多的“恨”和“爱”,或许也会遮蔽生命中的另一种饱满、自然和真实。

螺壳

“通过什么说明什么”的理念中,文章里的所有词语都是既定的,是粗重结实的预制件,使用起来既方便又快捷,然而却离作品所表达的真实有些遥远。比如小说中塑造人物与讲述故事,整个过程中有批判有歌颂有揶揄有讽刺,有诸多倾向,有愤怒喜悦和一些难言的情绪,有许多游离的部分,有烘托和裹挟,有寓意和叹息,有莫名之物。整个这一切都需要使用词语去呈现,而每个词语的边界,极可能在具体的语境中悄悄地切换了。

一个人把自己塞到专业的螺壳里,其实很局促,从此人生的恢宏与舒展都没有了。

杰出的专业人士需要是一个全面的、真实的人。专业只是生命的一部分,这一部分与整个生命连接一起才有深刻的表达。还是要说说托尔斯泰,尽管耳朵起茧。这人一生办过教育,当兵,管理庄园,做的事情多极了。作为一个认真生活的人,遇到什么问题就去解决,没有回避。写小说只是同样投入。苏联出版了一百卷的托尔斯泰文集,为什么这么多?因为感触多,对世界牵挂多。里面的许多稿子写一遍不满意,就再写一遍,《复活》这部长篇的好多开头都收在里面了。他看到庄园小学课本不好,就自己编,亲自为孩子撰写了许多寓言故事。他一直在改革农奴制,用心良苦。文集里面记录的事情太多了,什么艺术理论,宗教论述,应有尽有。后来人可以从诸多方面谈论托尔斯泰,无论怎么争论,都难以否认他是西方最伟大的作家之一。写小说的不崇拜他,有可能是故意使性子。宗教人士需要极认真地对待他的学说,做教育的也要学习他,做庄园管理的也没有忽略他。打仗时,据记载他非常勇敢,是战事内行。这是一个全面发展的生命,文学这一块只是一个方面的呈现。

名声大噪之后,艾略特的诗在美国各阶层的影响都很大,甚至连公务员系统里都有好多人开口能诵。就是这样的一个成功者,却一直怀疑自己有没有写诗的能力和天赋。可见他不是那种小有得手就自以为了不起的人,也并不把别人的盛赞当成鉴定,没有飘飘然。他在书信里几次跟朋友说:我怀疑自己没有写诗的才能。这样说不是矫情。有的人不要说有了盛名,就是在一个小地方得到推崇都傲气十足,哪里还会怀疑自己的才能?艾略特很朴实,可能有时候写诗很不顺手,觉得很难搞,就怀疑起自己的能力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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